第三章

月色似水,春日风和。

崔清若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,实在是想不通缘何一个高热,就让她的三妹性情大变。

往日里,崔娆是一副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。特别是她这个混子,更是最让她讨厌。

别说崔娆,就连府里的下人,都觉得她没个嫡女该有的样儿。

论才情容貌,那是样样不如崔娆,除了投生在大夫人肚子里,那是什么都比不过崔娆。

但她并不讨厌崔娆,或者说这府里的人,她都不讨厌,都是过客而已,不值得她上心。

虽说鬼神一说,并非是完全不可能,只是她若真把这事抖落出去,怕是母亲必然揪着不放,三妹不知会惹上怎么样的麻烦。

她在床上的动静,让守在屋外的冬青疑惑地敲了敲她的门,道:“姑娘,可是身子不爽利?”

三言两语打发了冬青,她才自嘲地笑了笑。

担心别人做什么,她自己如今都是群狼环伺,指不定哪天就行将踏错、万劫不复。

枕头旁放着那块翠竹丝帕,月光下竹叶的丝线光华流转,灵动得像伫立山野的真物。

谢庭熙,崔清若在心里喃喃这个名字。

他在京城的高门大族里还算出名,却是因他身份卑微而出的名。

坊间传闻他是谢家家主在亡妻病重时,与青楼妓子所生。www.gdprcp.com 虫凡小说网

外室子,纵然才华横溢,都终究上不得台面。只是谢家算是厚道人家,念及血脉,认回了这孩子。

可惜,他和她一样,质平,无大才。

这却合了她的意。

史书波澜壮阔,记录的都是大起大落的人世总总。崔清若却只想求一个平安自足即可,不念名留青史,只愿平安长宁。

宽敞的洛阳东大街上,一辆略显破小的马车,吱悠吱悠地轧过长街。

“小姐,你怎么特意来接小少爷?”冬青不解,扶着崔清若从车上下车。

仲春时节正是踏青的好时候,不知道她家小姐,为何不约上三五好友游玩,反要亲自来接小少爷下学。

崔家当然聘请了先生,只是谢氏族中有位当世鸿儒,博学多识,性情高洁。

连崔夫人都是花了好大功夫,才让这位谢夫子收了她的幼子作学生,和谢家嫡系的几位公子一同上学。

崔清若脸蛋羞红,不好意思道:“阿娘最近抽不出时间,才让我来的。”

冬青却瞅着谢府那庄严的牌匾,福至心灵道:“小姐怕是为了谢公子来的吧。”

“才不是,你休要胡说。”她话是这么说,但连耳朵都染上绯红一片的模样,显然没有说服力。

冬青知道她家小姐脸皮薄,不多逗她,只是和谢府门前的家丁说明来意。

她家小姐只是低着头,想来是不好意思,看得冬青直担心。

真不知道她家小姐这样,怎么才能让谢家公子知道她的心意。

然而,此时的崔清若只是在想等会儿,该怎么哄她的单纯弟弟,带她“无意”瞧一眼谢庭熙。

两年前,谢庭熙是少年清朗的样子,就是不知道现在怎么样,要是一不小心变丑了可不行。

笨一点没关系,千万不可以丑。

谢家不及崔家手握实权,算起来连家主都只是个正四品翰林学士。

偌大的谢家就像这职位,空有清贵的名声,实力却已比不上曾经齐头并进的王家和崔家。

家宅倒是修得富丽堂皇,只是角落里朱漆斑驳,总给人一些倾颓态势。

崔清若很快就走到了谢家书斋外,她静静站着预想等会儿的场面。

“谢兄,我有个问题想问你。”夫子许是刚讲完,就听见她弟弟的声音从屋内传来。

夫子从门口出来,崔清若礼貌地行礼问好,然后便注意到有人断断续续从书斋里出来。

她退到一边,用眼角余光悄悄寻觅谢庭熙,始终无果,让她有些怀疑。

难不成两年不到的时间,真能让人长得她都认不出?

崔清若只想把她弟,赶快揪过来好好问一问。

奈何她那个弟弟还在里面缠着人问问题。

崔清若知道那个人不是谢庭熙,那人是谢家嫡子谢珩之。

如果说谢家的谢庭熙籍籍无名的话,那谢珩之就是太出名了。

洛阳东大街,打听打听谁家有神童,那肯定就是他了。

三岁读论语,七岁能成诗。

比她弟弟大不了几岁,但是聪慧懂事,人人都说好。

他原是几年前就能下场考试的,只是听了夫子的建议,让他再沉淀几年,便拖到了今日。

不过,这跟她没关系,她只在乎谢庭熙的事,其他人如何都和她没关系。

“吱嘎……”一声,崔清若正打算推开书斋半半掩的门,却不料里面的人主动走了出来。

眼眸澄澈,眼角的泪痣一点,本应风流魅惑的长相,不知为何,到这人脸上却显得干净明朗。

一身青绿长衫,宛若翠竹青松般挺拔俊俏。

还不等崔清若装腔作势的惊讶,对方便谦和有礼地拱手道:“冒犯姑娘,还望见谅。”

崔清若摇头道:“无碍。”

本朝民风开放,对于男女之别并不及前朝般森严,甚至适婚男女更可以互送礼物,于节日里交游出行。

谢庭熙侧身:“想必崔二小姐是来找令弟的,请。”

崔清若见他这样懂礼,还越来越好看,心里满意得很,不愧是她两年前就压的宝。

对方点头道:“那我便先告辞了。”

世人皆说,嫁人要嫁谢家郎,娶妻当娶王家女。

虽然,平常见王家的子女一个个胡作非为,但是这谢家郎确实是当嫁。

两年前,她就是一次宴会上,见着的谢庭熙。

见他虽被人辱骂出身,但进度有度,既不显露山水,又不落了下风,才算是记住他的。

这人有些许聪明且性情稳重,虽不一定能有一番大事业,但在权力倾轧里求家庭安稳,应该还是可以的。

如今,她考察了对方是否符合她的择夫标准,就该想办法嫁给他了。

她凝视谢庭熙渐远的背影,眼神若有所思。

“姐!”她弟弟崔璨用力喊了她一声,她方回神。

崔璨顺着她目光,看见了谢庭熙的背影,大声道:“姐,我给你说,有的人啊!就是空有一副皮囊,实际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,你可别被骗了。”

崔清若面上微笑,心里却恨不得把她弟弟的嘴巴捂上。

“阿璨,你别这么说。”崔清若这才注意到一旁的谢珩之,他冲她礼节性地笑了笑。

谢珩之道:“子言是我弟弟,你这样说终究不妥。”

谢庭熙,字子言。

崔璨嗤之以鼻:“哼,他一个庶出,算什么东西,不就是个贱……”

他剩下的话被崔清若捂着,没能说出口。

她这个弟弟在崔夫人的教导下,对庶出的人带着天生的偏见。

崔清若扯了个笑,对谢珩之解释:“谢大公子,家弟年幼,难免不会说话。若有冒犯之处,还望你多海涵。”

谢珩之含笑点头,一派好大哥的样子。

他道:“自然,家母与令堂乃是手帕交,自然会多多关照阿璨的。”

得了,她以为守礼是谢庭熙的优点,没想到这家人的礼仪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,半分不差,不愧是百年大族。

崔清若匆匆拜别他,拽着弟弟就上了马车。

“姐,你做什么?”崔璨刚上马车就抗议道,却碍于往日经历,不敢太过挣扎。

别人都说他姐姐柔弱可欺,只有他知道,他的二姐可怕得很,那是说动手就动手。

不过他也知道姐姐也是很温柔善良的。

“温柔善良”的崔清若气得想动手教育他,默念了三句“这是亲弟弟”,才压下怒气道:“你一天天上学读的圣贤书都读去哪里了?怎的这般不懂事。”

崔璨虽被母亲溺爱,终究是父亲唯一的儿子,还算是明理懂事。就是不知他今日那些话,到底是谁教他的。

他却以为姐姐只是嫌他说话难听,耸了耸肩,不在意:“他一个青楼妓子的孩子,能和我们坐在听同一先生教书,已经是莫大的福气了。”

“别说是我,整个谢家就没一个人待见他。”他替自己的无理开脱,却注意到二姐的神情实在古怪。

崔清若不解,她当然知道谢庭熙外室子的身份,注定他的日子不会太安逸,但谢家家风纯正,在世家里算是出了名。

她往日听到的看到的,都告诉她,谢家就连庶子庶女都是精心培育,一视同仁的。

不说旁的,便是当今皇后,都是谢家庶出的女儿。

若说起京城不重嫡庶的世家,那谢家一定是有一席之地的。

不过也好理解,外室子比起庶子确实身份更难堪,何况如今谢家的当家主母,那可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姐姐。

这样身份尊贵的人,怕是更容不得谢庭熙这样的外室子。

她拿起藏在针线匣子里的小人书,在弟弟面前晃了晃。

崔璨虚岁十二,正是爱玩闹的年纪,看见姐姐准备的东西,伸出手就去拿。

她按住他的手,用小人书诱惑他:“乖,告诉姐姐,谢庭熙的课业怎么样?”

崔璨疑惑姐姐为什么问这个,忽然反应过来:“姐!你该不会是喜欢他吧?”

“胡说什么呢?”她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,“说话。”

“你明明就是……好,好,我说。”看姐姐扬起手的动作,“他蠢死啦。策论诗文都不行,还没我好。”

崔清若问:“真的?”

“千真万确,连夫子都说,他是朽木不可雕也!”趁崔清若思考的空当,崔璨抢过了小人书。

他补充道:“姐,你千万别喜欢他。他这样的,哪配得上你啊。”

崔璨生得粉雕玉琢,还没长开的小胖脸,笑得灿烂:“姐,真的,你别嫁给他。等以后我做了大官,就给你办个绣楼招亲,把天下的好儿郎都叫来给你选。”

“胡说什么,”崔清若用手指轻弹了一下他的头,“你先好好念书考个功名再说。”

马车在崔府徐徐停下,春风扬起车帘,一身素白的崔娆,眼神无波地站在道旁。

车内的两人都倒吸一口凉气,大概是被她心如死灰的颓废样子吓到了。

“你做什么?”崔璨先跳下马车,护着身后的姐姐,“你又想欺负我姐姐,是不是?”

崔娆看了眼还少年意气的弟弟,不禁想起前世他浑身是血,拿着剑挡在她面前的样子。

“要拿太子的命尽管拿去,但我姐姐轮不到你们处置。”他一辈子,只喊过她一次姐姐。

上一世,纵是违背父亲命令,孤身一人领府兵千数,也要在东宫殿门前护她的弟弟,死的时候也只有十八岁。

万箭穿心,悬首示众。

“我……我来看看你们。”崔娆喃喃,“弟弟。”

崔璨被恶心得无语凝噎,讽刺她:“你别来这套啊,我不是爹爹,你这套没用。”

若是往日,崔娆定然会气得拂袖而去,一副趾高气扬的派头,但她今日非但不生气,仍含笑看着他们。

目光慈爱,比老母亲还母亲。

“姐,咱们走。”崔璨受不了这目光,鸡皮疙瘩掉一地,拉着姐姐就想走。

“你是有什么想说的吗?”崔清若驻足不前,她总觉得崔娆现在不简单。

“你们是去广莲寺了吗?”崔娆问。

她记得,上一世姐姐就是在寺庙里,遇到歹徒被毁了清白,最后只能青灯古佛,了此残生。

崔清若听到这个名字,总觉得耳熟,却想不起来,只答:“没有,我就是去谢府接阿弟罢了。”

崔娆像是松了口气般,勾了勾嘴角,转身走了。

“姐,她这演哪出?”崔璨疑惑。

“不知道,但终究是好心。”

她想起来了,广莲寺是京中妇人偏爱去的寺庙,前几日,母亲是让她陪她去这里祈福来着。

不过,因为崔娆久病缠身,她因要抄写佛经祈福为由,暂且推了此事。

崔娆……到底在担心什么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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